老家
精华[Ar]3d^{6}4s^22021/07/18 06:43:04
从出生起,每年暑假我都会回老家一趟,通常是我妈的老家,虽然离我生父的老家不远,但生父的老家里没有家人——祖父和祖母都在广东,于是也没必要回。祖父死了以后,房子作为遗产被卖了出去,祖母随叔叔生活。不久以后父母离婚,我也就只剩了这一个老家。
小学的时候我很喜欢回老家,因为在老家能整日坐在卫星电视前看那时浙江卫视轮播的《喜羊羊与灰太狼》(自己家的电视那会儿还是模拟信号,收不到浙江卫视的信号),还能在正建筑的新屋旁玩沙。到了傍晚,我就去附近的一条小溪里玩水,那水里大抵是混上了农药一类,又或者是上游矿山排放的废水,反正我每次回老家,手指就开始蜕皮。后面我还发现,蜕皮以前手指上先会长出密密麻麻的小水泡,不过那已经是初中时的事情了。小学时我对自己的身体没有这样的观察力,母亲也并不怎么在意我手指的蜕皮,只是开玩笑说我“果然属蛇,到了季节要蜕皮”。
2008年的夏天,我正准备上小学一年级,而新屋正在打地基。所以8月8日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,我是在一间“泥巴房”里看的。“泥巴房”是我自己创造的名词,因为这些房子的墙体是用“泥土砖”砌成的。后来又发现所谓“泥土砖”里也不全是泥土,而是泥土混上秸秆,一些时候还有灰色的粘土混在里面。所以,如果要为这种砖取一个新名字的话,应该叫“植物纤维增强泥土复合砖”才对,不过在得到这个发现时,我在老家已经不用住“泥巴房”了,不久以后连“泥巴房”也没了。
农村的生活节奏是很慢的,每年回去时,老家的变化比起前一年都不大。小学的六年里,我看的电视从熊猫换成了康佳,然后又换成创维,但换下来的电视也只是简单堆在一旁;那条能让我蜕皮的小溪一直这样流淌,春夏涨水、秋冬枯水;和后来我从地理书上了解的一样,屋外种的稻子一年成熟两次。
每年暑假我回老家的时候,第二茬水稻都大抵已经播种完成。不过2009年夏天那次是个例外,那一次我回得比较早,于是能下到邻居的稻田里,把收割好的水稻放到脱粒机里打谷玩。收完稻谷以后,又学邻居那样把秧苗抛到土里,从而免去插秧的劳累。秧苗的根部带着一小块泥土,抛秧时在空中像羽毛球那样飞行,要让秧苗直立而不倾斜,抛秧时就要讲些技巧。我是抛着玩的,抛完以后,农民们往往要把我抛的秧扶正,于是又得像插秧那样弯腰下去。我看得不好意思,抛了一行之后就把秧苗还给了邻居。在我这么耍的时候,我的父母也许会想教我什么,但他们其实也不会干农活,又怕出丑,所以也不好装出一个教我的样子,只能在旁边看着。
我的祖父是大学生,祖母是银行职员,外祖母是教师,而他们少年时家境也都不错,不需要他们下田。因此,我的四个直系祖辈里,或许只有外祖父曾种过田。但他青年后很快入傥,又进矿山干起文职,成为“有力量”的“工人”之一,每年发一双胶靴、每天由大客车接送(那时是60年代)。我的父母就更不可能懂得怎么干农活了。而要论农业知识,他们也未必能比得上在花盆里亲自种过小麦和各种豆类的我。
以前在别的地方说过,我的生日是双十节。这天往往因为国庆调休而不放假,所以我的生日宴会也往往是随便找个日期办的。生日宴会离生日差得最远的一次是在2011年的十岁生日。外祖母在宴会上祝贺,同时感叹道:“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啊?”那以后又过了两三年,外祖母就得肺癌死了。她的葬礼是在老家的一间老“泥巴房”里办的。为了让她“入土为安”,在她弥留之际,她的四个子女租救护车把她从广州拉回江西,总算让她在老家断气,没影响广州的火化指标。当然,就算是在老家断气也并不安全,毕竟同一个村里也有人会为了逃避官员在灵堂外的盯梢,而选择在深夜将老人下葬。不过外祖母倒是顺利入土了。
然而“入土”也不一定就“为安”。下葬两三年后,县里大搞“美丽乡村建设”,其中一个环节是迁坟运动,要把各家坟头铲平、棺材移到新建的公墓里去,每个墓穴收500元(比起城市里倒是便宜不少),年费不明。时任县书记于是被乡里人骂作“迁坟书记”。外祖母的坟也在被迁之列,作为老傥员的外祖父倒是很愿意听组织的话,在同意书上爽快地签了字,但大舅闻讯暴跳如雷,连夜驱车到老家,把同意书一把撕了,之后在母亲等多方努力下,外祖母的迁坟才终于成功。
人的死亡当然是非常严肃的事情,但我实在没法把外祖母的身后事讲得不这么黑色幽默。在这幕闹剧里,编剧的责任总比演员大。闹剧总是需要演员来上演的,但如果编剧不这么编,演员也就不会这么演。
老家“美丽乡村建设”的另一个环节是拆旧屋。最初所有“泥巴房”都要拆除(钱当然还是自己掏),村里人四处求告以后得以宽限:若不拆除,则需为“泥巴房”更换瓦片,把旧的陶瓦换成一种带釉的瓷瓦。新屋落成后,旧的“泥巴房”已经成了杂物间,自然也就没必要再保留,于是外祖父请施工队把旧房拆了。
其实前面说“农村的生活节奏很慢”云云,倒也不尽然。倘没有一些外力的干涉,也许农村的变化速度会比城市更快。此前有人想返乡创业、建厂招工,又有人给自己的田里种上了果树和葡萄,但随着贸易战打响,一声令下,厂子不让办了、果树砍了、葡萄铲了,说是要保护主粮。
我现在已经没法去那条小溪里玩水了。一两年前,一伙人来到我老家,说是要帮忙清理河道,还会给每户村民两百元“补贴”。这条小溪上一次清理河道是在1969年,村民们听说以后就答应下来。可清理河道明明是付出“社会必要劳动时间”的事情,为什么不要报酬,反倒贴钱给村民呢?几天以后谜底揭晓:这伙人把河道上上下下挖了个底朝天,然后把挖出来的河沙全部运走了。这以后河岸不停塌方,想下到溪边都十分困难。就算下到河里,原本只没膝的水,在河沙被盗挖后也已深不见底,无法让人站立。不过,如果真的碰到溪水,我的手可能也还是会蜕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