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之泪——作于20岁生日

“‘诞生’之于先前不存在的生命，正如‘死亡’之于已存在的生命。”记忆的开始与记忆的终结作为记忆的两个端点，诞生以前的事情只能间接地为人所知，死亡之后的事情则更是连间接了解都做不到。而在诞生与死亡之间，对于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经历，我们还有更可靠的存储方式——记忆。

何以见得？因为在所有的存储媒介中，只有记忆属于我们意识和思维的一部分，而所有其它介质上的信息，都需要被读取以后才能进入意识中被处理，在处理之后也总会被拿来和记忆相印证。因此我说：世界上没有第二种方式，能比记忆更有效地记录个人的历史。然而，和大多数道理一样，这句话有其前提。

“语言的界限，即是世界的界限。”这是维特根斯坦的断言。“我们必须知道，我们终将知道。”这是希尔伯特的信念。无论世界从本质上是否可知，在一个限定范围内，它就是可知的。人只要不成为鸵鸟，只要忠实地记下自己的经历，那么记忆就是对个人历史最有效的记录手段。

幼儿园时，我总以为别的同学都没有记忆，因为在和他们闹别扭、起矛盾后，只需过一个晚上，一切都能恢复如初。来看一下我的逻辑是怎么样的：

• 大前提：有记忆的人不会过了一晚就当昨天的别扭没发生。
• 小前提：同学们过了一晚就当昨天的别扭没发生。
• 结论：同学们没有记忆。

但这个逻辑在随后的十几年里不断受到挑战：

曾经说不道歉不复播的比赛，半年后低调复播。曾经因受贿被开除的民警，过十几年竟然变成了爱国大V。曾经的侵略者，突然成了“一衣带水的邦邻”，过了几十年，又开始被千夫所指。而对红会的一篇篇声讨，曾被全网以各种文字疯转的那篇文章，经过时间的流驶，又似乎再难觅踪迹。

我大概就这样看懂了国际关系，看懂了宣传machine，然后开始信仰marx主义。

后来我又学了点心理学，总算明白所谓记忆不过也和历史一样，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，一切回忆过程也都是从当下的精神状态出发的。记忆不可代替当年的体验。这也是尤瓦尔·赫拉利会说“世界上除了准妈妈，没人能准确体验分娩前后的痛苦”的原因。

然而，在初中时，我就默默地与希尔伯特签下了契约。这份契约大概可以被如此复述：

既然世间万物如其所是而是，如其所发生而发生，那么我也要如其所是而记录，如其所发生而回忆。

这也是我在高中毕业后就立即着手撰写回忆录的原因。那时我想，如果拖得久一点，我就不是经历那一系列事件的我了，那样的我如果再把回忆录拿给当时的我看，一定会被当时的我狠狠地扇几个耳光。

虽然早就知道回忆滤镜的存在，但今年4月我还是被狠狠震撼到了：在这场教师性侵学生的风波中，曾经在佛山一中跟我一起搞运动的人，毕业后不到一年就开始对学校感恩戴德，玩起受害者有罪论，甚至开始犯下诸如揣测动机的种种逻辑错误。几乎同时，我小腿上的一小块异位性皮炎蔓延到全身，至今未愈。按一些玄学流派的说法，皮肤病从躯体化症状的角度而言与自我防御机制有关，这两件事情大抵是有因果关系的。

“如果我不记得，就没人会记得了。”这样的焦虑像出现在其他人身上一样，发生在我心里。其实事情本不该是这样，人不应该为了纪念而记忆，记忆应该是为了被分享而存在的。奈何我像那些人一样，有了太多不可分享的记忆，又有太多记忆变得不可分享，于是也就只好憋在心里。于是，记忆的目的成了记忆本身。

强迫性的记忆会造成很多困惑。尼采的“永恒轮回”在我这里被实践了一回。记得2020年初那段人人自危的时间，在家上网课的我把上高中以来发生的每件事情翻来覆去地嚼，先嚼出一堆困惑，又把它们嚼明白。当发现自己短短一年半竟经历了如此多的怀疑、背叛与明枪暗箭以后，我终于把“生命的意义”这样的东西也给嚼完了。嚼完以后求仁得仁，一整个学期没法好好读书，勉强上了个大学，花了两个学期做心理咨询，依然没有丝毫“告别过去”的意愿。人当然不能只生活在过去，但这句话不应当对只能生活在过去的人说出口，因为这么做除了体现自己的铁石心肠以外毫无意义。

时值110周年纪念与20岁的生日，向前看总让人顿生迷茫。有太多的事情只存在一两个人的记忆里总是不保险的，可又有太多的事情只能以这样的形式存在。

2013年那时候吧，有老师拿我生日开玩笑，问我“你生日还是个节，你知道吗？”我作出了“知道。tw的国庆节嘛。”这样的在如今能轻易永封任何账号的回答。可当时的老师们却也不以为然，像我回答正确了一样说道：“对，是双十节。”

回到2010年的双十，那天晚上我在生日蛋糕前许下“以后要有更多玩电脑的时间”这样的愿望，我的整个家庭随之因第三者而翻天覆地，而当生父和母亲都在为此拉扯时，我果然拥有了数倍于此前的娱乐时间。这是我唯一一个灵验的生日愿望。

跳到2016年的双十，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学校拿生日蛋糕庆生。我把生日蛋糕分好女生的份，再让男生们自己分，被男生们抹了一脸奶油，这后来成了我们班同学庆生时对待寿星的标准程序。

2019年的双十，刚不明不白地卸任班长（原因要到2020年初才嚼得明白）的我，9年来第一次和生父与母亲一起庆生，那天晚上我流了很多泪，打算重拾自己当年的勇气。18天后的运动里，我做到了一半。

我没有什么沉重却必须背负的负担，至少现在没有，除了记忆，只属于我的记忆。近年来，这些记忆总让我产生世风日下的感觉，但这些记忆又强迫我活下去，还要记住更多的东西。如果在生命中不能实践什么，至少还可以记下什么。